卸屋板事件发生以后，祖父好多天都没有回来，这天，黄昏时分，他刚在烟馆消遣完，神情恍惚地往家走。
有同村人隔老远瞅见祖父的身影，立马拉着身边的人，压低声音告诫道：“别理他！这人吸了鸦片，变得疯疯癫癫的，谁也说不准他会干出什么事来。”
祖父显然也瞧见了他们，脚步晃晃悠悠地凑近，带着几分随意地打着招呼，“哎，大叔，耀祖，你们……”话音未落，便看到对方已经闪躲到一旁。
见祖父走过，两人小声地议论，“真是作孽啊！他那些事呀，原本只有我们这的人知道，如今就连周边的那些村庄都“响亮”起来了。”
“可不是嘛，现在连人都不像人了，想着就让人害怕。”
他们的话，清晰地被走在前面的祖父听在耳中，他显得并不在意，自言自语道：“哼……你们怕我？这年头，谁又比谁更像人呢，这大烟又不是我创制的，吸点烟让自己好受点罢了。”
祖父继续摇晃着往前走，目光落在路旁的孩子身上。那孩子歪着圆圆的脑袋好奇地看着他，脸颊肉嘟嘟的，祖父下意识地伸出手，似乎想轻轻捏一把那软乎乎的脸蛋，手刚抬起一半，一旁的大人连忙拽过孩子，绕开祖父，紧接着呵斥道：“看什么看，小心他把你卖了，以后不许靠近他。”
祖父突然冷笑起来，“你们这些没见识的，就知道说三道四！我卖谁了？我吸我的烟，碍着谁了？我这是在追求逍遥自在，你们懂个屁！”
祖父推开门，见祖母正站在木梯旁，双手稳稳地托着几根竹子，递到父亲手中。父亲站在梯子上，专注地修补着还漏着风的角落。“哟，我就说嘛，还是我儿子能干，这才几天呢。就把这屋子给修补好了。”
听到祖父的话，父亲停下手中的动作，从木梯下来，走到祖父面前，语气里带着几分严肃，“爹，人不能总在泥潭里打滚，总要为自己的行为负责。”
祖父嘴角微微抽动，他的声音冰冷，“负责？负什么责？他们想打滚，连泥都没有呢！我又没招谁惹谁，以至于别人看到我都像躲瘟神一样，刚路过隔壁家，他们老远就把门‘砰’的一声关上了，这是有多怕我啊！还不是因为你们一天天的说我的不是。”
“人家为什么会躲着您，还用得着我们说嘛！还不是一提到您，就……”
祖父轻轻侧身，面无表情地站在那里，“就什么？”
“就想到那个令人厌恶的鸦片鬼形象，您看看这屋子，看看我们这个家，您心里难道就不觉得愧疚吗？”父亲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。
祖父身子微微一颤，语气中带着几分牵强，“我有什么好愧疚的，我不过就是吸了点烟，一没杀人，二没放火，用得着这么怕我吗？倒是你们带着别人一块嫌弃我。”
父亲脸色变得难看起来，“你都没有心吗？不会愧疚，你知道人家茶余饭后聚在一起，都在谈论什么？”
祖母在一旁听着，神情渐渐变得凝重，她脚步沉重地向门口挪去，显然已不愿再听下去，她在门口稍作停顿，随后轻轻掩上了门。
父亲继续说道：“人家聚在一起，都在谈论您那些惊世骇俗的举动。也不怪别人对你避之不及……”
祖父沉默了，低垂着头，父亲见他不再反驳，语气也缓和了一些，“爹，我们是一家人，不会嫌弃你，可您也得明白，人活着，总要给自己留条后路。”
也许是这次的冷遇和父亲的话在某种程度上起到了一定的作用——它好像有效地遏制住了祖父那颗继续沉沦的心，祖父似乎真的开始慢慢变好，在瘾发时，他会蜷缩在房间的角落里，身体颤抖，虽然痛不欲生，但还是努力克制着去买鸦片的冲动。家中的气氛也有所缓和。父亲看着这一切，虽然心存疑虑，但也生出一丝希望。他会为祖父煮制一些清热解毒的草药汤，希望能够给他带来些许安慰。
为了能让这种局面得以长期维持，父亲经过反复思量，终于下定决心，继续采取行动来挽救这个摇摇欲坠的家。
他敲响了三爷爷家的门，带着歉意，“三叔，我那爹，您也知道，这次我得跟您实说了，我们家现在真有点撑不住了。您以后要是再看到他来借钱，可千万别客气，就当帮帮我这小辈吧，不然我们家一辈子也别想爬起来……”
三爷爷重重地叹了口气，“哎！小远啊，你放心，他那个事情我也是寒心了，他上人不做，要做下人，我这里以后不待见他……”
接着，父亲又马不停蹄地来到坡上大奶奶的家，“大婶，我知道您心眼好，每次我们家有难处，你都尽力帮忙，以后要是我爹再找您借钱，千万别给他。”
大奶奶皱了皱眉，“本来吧，我是想着，都是家族中人，也有你兜着底。我也不好意思直接拒绝他，可这次不一样，有些忙是真不能帮的。这么大岁数了，你也劝劝他，可不能再这么胡来了……”
“多谢了，大婶，您忙着，我就不耽误您了。”
大奶奶脸上露出热情的笑容，做势要把父亲往屋里拉，“哎呀，都到门口了，怎么就急着走呢？进去坐会，喝碗茶，聊聊天。”
“不了，大婶，我还忙着去下一家呢，明天又要出远门了，不敢耽误。”
屋里昏暗的灯光下，祖母正在木桌前，帮父亲整理着行囊。父亲推门而入，随手拖过一条长凳，坐在祖母身旁。
“还忙着呢，娘，爹呢？”父亲轻声问道，语气里带着一丝疲惫。
“你爹刚睡下了。”祖母低声回答，声音平静，“我想着你就要走了，先帮你整理一下，今天……怎么样？”
“我挨家挨户地敲门，和我们有交集的都去过了，大家都答应了，不会再有人借钱给爹了。”父亲揉了揉眉心，有些无奈地说道：“只是，做出这样的决定，对我来说真是太难了。”
祖母握住父亲的手，轻轻拍了拍，“我理解你，这感觉就像是在揭自家的伤疤……”
“是啊，娘，这等于要把自家那见不得人的‘家丑’，赤条条地摆在大家面前。实在是不好受。”
“可如今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呀。”
“哎！没办法。”父亲点了点头，“幸好大家都点头了，还说能理解我们的苦衷。”
“那真是太好了。不过，要是你爹真的改好了，也得告诉他们，不用再对我家这么戒备了。毕竟你也老大不小了，我怕别人会疏远你。”祖母坐在一旁，语气里带着一丝担忧。
“不会的，娘，您多想了，只要自家人争气，别人自然不会计较……”父亲脱下外套，从内衬深处的暗袋里摸出一个钱袋。
“娘，我把积蓄都交给您了。三叔那边又催我了，他交代我明天一早就走。”
祖母接过钱袋，眼眶微红，“啊！早上不还说是过两天吗？怎么这么突然呢，儿呀，出门在外，别忘了，无论多忙，都要按时吃饭，照顾好自己。”
“嗯，我记住了，我走后，爹那边要是您盯不住，就别再费心了，我怕您受委屈。只要钱不落到他手里，应该不会有太大问题。我已经跟爹打过招呼了，就看这一次他能不能争气了。我这边一完事，就立马赶回来。”父亲的语气里满是不舍和不安。
父亲才刚出门，祖父就又像变了一个人似的，他不再呆在屋里，而是开始四处游逛，他的眼神闪烁，行为举止透着几分诡异。
这天，他对祖母说：“我要去隔壁村找个媒人，帮我们家的儿子找个好姑娘，他也快到成亲的年龄了。”
祖母显得十分紧张，她惶恐不安地说道：“小远出门的时候再三交代，可不能再做对不起儿子的事呀”
“我这也是为他着想呢，才想着给他说说媒，找个好姑娘，让他成个家，往后的生活也能有个依靠。”祖父面无表情地站在那里，语气里没有一丝温度。
祖母有点胆怯，不停地搓着手，“谁家愿意把姑娘嫁到咱们家呀？”
“愿不愿意也得找了才知道呀，上回，我是心软，才只卸了墙板，还给你留了个顶，你再啰嗦，小心我把屋顶也给你掀了。”祖父语气中带着明显的急躁，接着翻箱倒柜地找了起来。
祖母被祖父这突如其来的强硬态度给震慑住了，不敢再开口。她紧张地盯着祖父的一举一动。祖父踮起脚，在床架的边缘摸索着把藏着的钱掏了出来。祖母见状，急忙上前阻拦，祖父却突然暴怒，猛地一脚把祖母踢倒在地，怒吼道：“小脚婆娘，你能拦得住我！”姑姑和叔叔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哇哇大哭。
祖父并没有走向媒人家的方向。而是径直走向了镇上的鸦片馆。当第二天回到家时，只剩下空空如也的钱袋，而他的脸上只剩一片麻木，祖母站在一旁，双手颤抖，眼中充满了惊恐， 才维持没多久的平静被打破了，祖父的鸦片瘾再次占据了上风，“我本来是要去媒婆家的，可是走到半路，双腿它不听使唤呀。”
消息很快传到了父亲那里，他立刻放下手中的工作，匆匆赶回家，看到父亲回来，祖父立刻变了一副嘴脸，他倚在门边，声泪俱下地说道：“我知道，我对不起这个家，我也不想这样啊，可是……这瘾，它缠着我不放啊。”
父亲沉默了许久，他强忍住内心的愤怒，“爹，这瘾虽然难戒，但也不是没有办法。只要下定决心，不再浑浑噩噩地过日子，一定能熬过去……”
接着，他加重了语气，“另外，也请您对我娘好一些，如果您再对我娘动手，别怪我不顾父子情分了。”
祖父的脸涨得通红，青筋在额头上暴起，他猛地一转身，将门用力摔开，“要不顾，大家都不顾，好你个不孝子，翅膀硬了，敢威胁老子。”
父亲一夜未眠，清晨，他站在家门前，目光在那些不规则的墙板上徘徊。墙板散发着一股淡淡的气息，那是木材与竹子交织出的味道，是不久前临时找来替代的墙板，虽已勉强拼凑好，但拼接处的缝隙依然清晰可见，显得有些粗糙和突兀，父亲重重地叹了口气，缓缓坐在了门槛上，他望着天空飞翔的鸟儿，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渴望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