身心俱疲。
无论如何,梅君素都无法忘记子弹向自己飞来的那一幕。身体失重,跌落悬崖。在那无底的悬崖下,冰冷刺骨的水从四面八方向她涌来,似乎有千百只鬼魂的手要将她拉入这无底深渊。耳畔有可怖的声音叫嚣着,教她堕落,拽着她沉入这地狱。但无论如何挣扎,都无法摆脱那可怖的笑声。她闭眼,放弃了挣扎,也许……是她上辈子作孽太多,所以,在她死之后,他们便通通来找她偿命了吧……
“呵。”她轻笑,这样也好,她活了二十六年,失去了亲人,失去了他。反正在这世上,也没有什么意义了。
可怖的笑声渐渐散去,取而代之的是啾啾鸟鸣。梅君素只觉自己浑身冷汗,却又动弹不得。此时屏风外传来两人的对话声。约莫可辨别出来,一个是已经上了年纪的老翁,另一个是位年轻的女子。
“大夫,舍妹身子如何?”女子开口问道,一双柳叶眉紧蹙着。
大夫叹了口气,道:“三娘子几日不肯进食,脑袋昏沉,还时常独自发呆……此等状况,便是老朽行医多年,也未曾听说过。恐怕……三娘子患的是心病。这心病呐……还需心药医。”
女子似懂非懂,“多谢大夫了。念珠,送大夫下楼。”
大夫行了礼道留步,同丫鬟念珠一块儿下了楼,虽是听到了“留步”,为了礼节女子也一块儿下楼送了送大夫。
终于能够睁开双眼,只觉眼前一片模糊,良久,梅君素才瞧清楚这屋中的样子。
房间四角立着檀木柱子,一朵朵梅花雕刻精美,在柱上绽放,月白色的纱帘随风而漾,恍若仙境,正对面摆着一张屏风,照样是绽放的梅。
其上题诗曰:“山茶孕奇质,绿叶凝深浓。往往开红花,偏压白雪中。虽具富贵姿,而非妖冶容。岁寒无后凋,亦自当春风。吾将定花品,以此拟三公。梅君特素洁,乃与夷叔同。”
转头,铜镜置在木制的梳妆台上,一瞬间,梅君素以为自己回到了他的古董店。
在瞧见铜镜中自己的脸时却一惊。她掀开被子,来不及穿鞋,跑至铜镜前——及腰的长发如瀑布般披散,身着嫣红交领,下身为鱼肚白襦裙,袖子及裙袂上绣着点点梅花。
古色古香的房间、一身交领襦裙、一头及腰长发……这不是她,这不是她……
梅君素一把将左臂的袖子捋起,是手!有血有肉的手!她的左手,明明在几年前那件事中早便失去,取而代之的是冰冷的钢铁,可是现在却同正常人一般。细看,手臂之上还有一块梅花状的胎记。轻轻触碰那块胎记,令她想不到的事情出现——前世那冰冷的钢铁,竟与当今的手臂合为一体,如若不触碰那块胎记,瞧起来便如正常人一般。
与预料中不同,记忆并未如潮水般涌来,反倒像脱落的珠子,散落一地,想要连起来,却又没有什么头绪。
她只大略记得,这副身体的主人唤作楚玉蕤,已及笄三年,生于世家嫡系,身份高贵。只是十岁那年成了孤儿,父母死于一场火灾之中,仅留下一个方束发的弟弟,唤作玉渊。
楚玉蕤此人,性子温顺木讷,少与人交流,身边的庶姐交心。
方才同大夫谈话的便是玉蕤庶姐,即玉蕤从父之女,长玉蕤一岁,唤作玉贞。
梅君素十分奇怪为何身体中的记忆会残缺不全,但也无可奈何。只知自己出身世家,又身为嫡女,此次入京,所为之事便是联姻。
说起联姻,倒要说说梅君素所到的异世。
此地四国鼎立,虽表面呈现祥和景象,实则是四国制约的结果。
东有华襄,其都安平;西有夏阳,其都北辰;南有汉黎,其都腹里;北有唐虞,其都凤鸣。除四国外,还有势力可与国家抗衡的世家,分别为:楚氏、苏氏、白氏、云氏。
楚氏一族,自天下平定后,便退居山林,如今血脉单薄,至楚玉蕤一代,只剩楚玉渊、楚玉律两个男丁。虽说楚家渐渐败落,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,如今仍能在江湖上呼风唤雨。
他的话还在梅君素的耳畔回响,那就是“活着”。
活着,比什么都重要。
曾经她懦弱地听了他的话,为了一个“活”字,害得他葬身火海。而后她又为了那个“活”字,在树林中死死撑了三天三夜。
“如若你活着,走得越远越好,不要报仇。如若你死了,我便在阎罗殿等你。”
她幻想了无数次如何替他报仇,又或是如何面对在阎罗殿里的他。但如今,她竟以这样的方式在异世重生,也不知是喜是忧。
抬头瞧了瞧镜中的女子,梅君素握紧了拳头,“自今日起,我便是楚玉蕤,我会替你……好好活着。”
正思虑间,屏风后却响起脚步声。原是下楼的楚玉贞和念珠已经上来,楚玉蕤反射性地将梳妆盒中的一支簪子装入袖中,又迅速坐在榻上,静静地听着外头的对话。
“二娘子,这可如何是好?”念珠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。
“我们这般速度,可否在圣节前到达安平?”楚玉贞问道,想要倒茶,却发现茶壶中无水,识眼色的念珠忙拿起茶壶预备去换水。
“二娘子放心罢,我们腊祭后便自楚城出发,最多也不过三十日,虽然三娘子如今病了,要在客栈停留几日,但赶至安平时辰还是绰绰有余的。”说罢便端着茶托下楼换水。
楚玉贞听了念珠的话也便安下心来,在屏风前立了半晌,一绕过屏风就瞧见楚玉蕤坐在榻上盯着自己。
那种眼神,似豹一般尖利,直戳她的心口。
“三……三妹?”楚玉贞试探着开口。
一片沉寂,无人回答。
楚玉蕤装作没听到一般,而后又十分无辜地“啊?”了一声,楚玉贞当她又在发呆,便未曾多想。
“我当三妹你还睡着,身子可舒服些了?”楚玉贞笑着坐在榻旁,拉着她的手问道。
楚玉蕤只点点头,并不言语。这具身子本就记忆不全,加之从前的楚玉蕤本就寡言,她怕一多说话,便会暴露。
而眼前的楚玉贞,虽说是自己的二姐,且楚玉蕤的记忆中同她最亲近,可多年的生活经验已经无法让她轻易去相信任何一个人。
脑袋里一片混乱,她似乎又想起了那个恐怖的场面,他狠狠推开自己,教她离开,自己却葬身火海。
楚玉贞瞧着她双眼无神,又不知在想着什么,起身从袖中拿出了一块儿玉,放在楚玉蕤手中,那玉通体碧色,握在手心中还觉得暖暖的。
楚玉蕤不经意一瞥,瞧见楚玉贞腰间一块儿碎玉,只有一半儿,却用线穿好,下头穿着红色的穗子,系在腰间。大概这便是他曾经说的“玦”罢,楚玉蕤如是想着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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